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沉籍记(五)

  记

  (五)

  周新华

  不远处,小九百感交集。

  吴越国的国君,宋帝国的王公,所有尊贵的称谓都不如叫小九。西湖边的小九,已成了汴河上的小九。小九坐在一艘船上,望着不远处正在喝酒的江景防。虽然,他贵为公爵,可他知道自己只是个人质。只有他身锁开封,千里之外的故土江南才会安全。

  江景防和兵马使相继到京的消息,他很早就听闻了。但他不能去见他们,那会害了他们,也会害了自己。前些天,银台司就暗中调查过他。

  从前,三个人在私底下没那么多君臣之礼。两个臣子比小九年长十几岁,在小九的眼里是兄长。钱俶在家排行第九,继承王位的可能性不大,他能成为吴越国王,有赖于江景防和兵马使的帮助。他们之间无话不说,两位兄长也按他的排行,称他为小九。这是个秘密的代号,旁人并不知情。

  这些年国有大政,小九都要等两位兄长都同意后再颁布。唯有一件事,兵马使成了激烈的反对者。

  宋灭残唐之前,唐主李煜来向吴越国求救,兵马使私下发兵,被江景防追回。江与刘,产生了一丝缝隙。之后,裂痕更大了。刚活捉了李煜的帝国大军准备攻打吴越国,小九不忍心吴越盛世毁于兵燹,决定纳土归宋。小九翻出开国之君的遗嘱给两位兄长看,上面明明白白写着先王钱镠的“事大之策”:

  “中原若有英明的帝王诞生,吴越国应该举国归顺。”

  江景防并不惊讶,钱家一直是仁慈的。当年吴越国初立,堪舆师曾对先王钱镠说:若填了西湖造殿,钱家的国祚可延长十倍。先王却觉得,留下西湖要比钱家国祚更有趣。既然是先王的意思,江景防也没什么话说。

  只是无法说服兵马使。对掌管兵马的人来说,亡国就是亡国,不是什么伟大的放弃。兵马使的春秋大义,江景防何尝没有,可事关万千性命,他赞同小九的意见。他不仅如此,还试图把身后骂名都揽到自己身上,尽量让人觉得这备受争议的事全是他一人所为。

  江景防的策略至少骗过了兵马使。兵马使信以为真,不屑于与他同朝为官,提前退休回了温州老家,兄弟分裂。不久,高二就接到雁荡山的密报,说兵马使多次宣称,为了复国要杀掉江景防。

  其实江景防与小九也有过几次争执。江景防觉得吴越国的田赋太高,江南由此没了血气。小九解释说:血亏总强过丢命。吴越国偏安一隅,你不多放点血去各处打点,谁能容忍你一个小国风平浪静了七十年?

  这些,江景防早就知道的,也很无奈。数一数,吴越国的周遭有多少猛兽,一直虎视眈眈着。十三州鱼盐世界,三千里锦绣山川,被人惦记了多少年。

  一句话:江南的富庶,江南能独享得了吗?

  小九听说江景防获赦,派人在天牢外盯着,终于等到江景防出狱。高二带江景防到汴河上吃饭,刚上完菜,小九的船就偷偷靠了过来。

  这个时辰,属于汴河,整个上流社会都浸淫在汴河的灯火里。小九却把自己船上的蜡烛都吹灭了,这船,就成了一只幽灵船。

  伤心的幽灵船,漂在世界的中心,无力、静默,跟沉没在运河水底的船没什么两样。

  三丈之外,小九看见了沁水县尉。还是那张脸,却一下子抹上了数倍的沧桑,与这汴河的风格如此不搭。这个忍辱负重的人,因费心归顺之事得罪了江南的清流,现在又因保全江南得罪了北方的帝王,多委屈啊。

  小九终于忍不住了,掀开窗帘大叫一声:汉臣。

  他看到对面的船里,那两个喝酒的人怔住了;他看见半粒花椒从江景防的筷子上掉了下去,在甲板上砸出巨响;他看见江景防跑出舱,在船头四处张望;他看见江景防的眼里空空荡荡;他看见江景防努力地抓紧船栏,免得自己那单薄、失血的身体被一风吹走。

  小九连忙放下窗帘,让万丈黑暗肆意地吞没自己。生离死别的泪,哗哗哗的,咸死了汴河里的鱼。应景的是,空中飘来词帝的歌:小楼昨夜东风,故国不堪回首。

  残唐李煜失了帝位,来开封却登上词帝之位。小九觉得词帝的新词简直就是给自己量身定制的。你看,故国没了,只有对面风雨飘摇的故人。

  黑暗中,他看见他的故人一个趔趄跪了下来,他也迎面跪了下来。从来臣子跪君王,如今旧主跪旧臣。他替千万人跪谢一人。只是,对面的江景防并不知情。他与他,是两滴背道而驰的水,自此一别,永世不见。

  问君几多忧愁,恰似汴水东流。远处花船上的歌姬也不知情,继续拢捻抹挑着一个个亡国之君。

  2019年,农历己亥,这年的生肖是幺蛾子。

  我在江南的油菜花地里寻寻觅觅,出没在黄花中的蜜蜂异常兴奋地围着我。有一只蜜蜂嗅到了我异乡人的味道,晚上带我到某个隐秘的地方,看了一场近似于巫术的民间祭祖。

  我在一口水塘边坐了下来,除了我,还有一百人。我看见水塘中央搭着木架子,架子上,一群身穿鱼鳞状长袍的年轻人围着一个老者转圈。老者手持一种斧状道具,切割着自己的手指。虽然只是个象征性的动作,但足以让我肌肉一紧。

  蜜蜂不眠,像幺蛾子。

  我是研究古戏台的。所有不正常的戏台,都是我的菜。不久前,一种造型怪异的两面戏台把我引诱到了浙西,在龙游县的城南,我看到了实物。古时这两面戏台建在该县边界,30年前才被异地保护移建于鸡鸣山。

  龙游一位学究告诉我,最早的两面戏台出现在五代十国时期的两面镇,早期的京杭大运河就经过此镇。后来开封失去首都的地位,运河被拉直改道,不再流经两面镇,一个伴水而生、畸形发育的镇子慢慢就消失了,两面戏台自然没了。

  时间是一条更大的运河,淹没了旧运河。

  见我一脸失望,这位学究让我到另一个县碰碰运气,那里有个家族自古掌握一种叫药发傀儡的技艺,这个家族就跟两面台有关。三小时后,我就到了常山、开化两县交界处,在马尪溪流域找到了这个曹姓家族。眼下,他们正打算把这种技艺申报为非遗保护项目。

  我看到了药发傀儡,它用传统的黑火药作动力源,原理跟鞭炮一样,但其构造极为精密。硝酸钾、木炭、硫磺的配比数据,是曹氏概不外传的秘密。

  这就是古代的机器人。如曹氏祖先再聪明一点,完全可以利用这种技术研制出热兵器,或快船。不过,他们假如真的这么干,那有可能被灭族。

  把火力驱动机械严格限制在娱乐业内,才是曹氏一脉在历史风雨中安身立命的秘诀。

  曹姓的长老并不清楚祖上在两面镇做了什么,只知道祖上曾和侍御公一起在那里犯过大案。后来,侍御公回到原籍,他们的祖上也跟着定居下来了。侍御公死后,他们的家族还为侍御公守墓,一守一千年。就连曹氏的家规,也是抄袭侍御公家族的。

  侍御公,这个古人就这样引起我的注意。

  他们带我去看了侍御公的最后归宿,只是一个土包,隐在桂树林里。一块刻满字的大墓碑在几年前失踪,现场只有偷盗者遗下的工具,一把锈迹斑斑的铁斧。他们又带我去了侍御公祠,我这才弄懂当地人嘴里的侍御公,是五代十国至北宋初期的名臣,官至节度使判官、殿中侍御史。北宋正史上,他被简化成一行字:

  江景防,字汉臣,衢州常山人。

  江景防沉籍一事,《宋史》不载,估计是犯上欺君之因。宋之后的文人才敢替他叫屈,比如元代张枢写了《沉籍记》、明代王直写了《沉籍后记》。“欲进则进,不以求之为嫌;欲退则退,不以去之为高。”他们认为古代士大夫的最高境界,江景防达到了。

  江景防虽失势,朝廷还是因他的死谏,派了钦差下江南,给各州郡减免田赋。后人便把江南日后持续的富庶归功于这位钦差。幸好古代的名家也有明白人,他们认为江南的不败,江景防之沉籍才是第一功。这话是哪个古人说的呢?

  欧阳修坐了起来,砰砰砰拍着胸脯:老夫说的。

  历史文献里的江景防没有更多的事迹,他在故里却是活生生的。江景防回原籍后,渐渐就繁衍出偌大的一脉。有一个养蜂的,搬出了家谱给我看。家谱里,江景防不叫江景防,而叫江景房,尊称景房公。眼下流转于几家拍卖行之间的一幅古画,就名为《景房公沉籍记》。其实在一些古书中,江景防也确实被写成江景房,看上去还真的像一间房子。

  家谱里,我还见到了江氏后裔中的一位位大人物。养蜂人说,一世祖帮人打赢官司,村人感其恩,把他居住过的村子改名为谢源,还给他塑像立庙。从前,村旁还有个保安寺,历代僧人在寺内设了他的牌位代为祭祀。

  就因为这些生活琐事,江景防便赢得村人立庙祭祀。至少我,不太相信养蜂人这样的说辞。世代祭祀,一定是因为他在公元978年的沉籍之功。当地人为什么不明说,这里面一定有隐情。

  我跟着养蜂人在马尪溪流域几个江氏集居地走了一遍,尽管江氏后裔高官迭出,村里从未立过功德牌坊,这就不太像江南古村落的常规套路了。真的很幺蛾子啊。我隐隐约约感觉到,这些谜团里藏着常人看不懂的超级智慧。

  又是房子。

  江景防端坐在这间房里,一刻,一时,一日,一月,一年。每天,江景防都能看到有人进屋问候他。面前的小桌子上,堆满了醅糕、汽糕。这场景,他已经习以为常了。可今天是什么黄道吉日呢,他看到一个人走了进来,那人一进门就发出了一声惊呼。他认识他,这个闯进来的人名叫江景防。

  没错,江景防看见了江景防。

  不速之客正是江景防。他从沁水县任上辞官了,与高二雇了马车驶往原籍。他们不走水路,特别是不走大运河。至此,已经是最后一里路。他掀开窗帘,看到一条黄狗。离开村里这么久,不知道是谁家的。黄狗也看到了他,亲热地叫了一声,显然,它认识他。狗语里,江景防听出了乡音。

  黄狗给他们领路。那些北方的高头大马到了江南,也依从了一条狗。那狗把他们领到村口一间房屋时,不肯再走。

  江景防下了车,摇晃了几下,坚固的青石路让他站立不稳。高二要扶他,他不肯,他要高二回到车里等他。他双脚不动,如根系入地,从故土摄取了原生力,然后才起脚走进房子。

  再然后,屋外的高二听到了房屋里传出一声惊呼。他迅速地拔出剑,跳下车跑进了房子,就看到了两个江景防。

  另一个江景防,虽说是泥塑金身,但确实逼真。难怪,连村里的狗也把真假江景防混为一人了。与江景防的泥像并立的,还有一尊泥像。这一尊,高二就不认识了,江景防认识。说起来,他的命还是这个巴蜀人保下来的。

  狗与狗碰一碰鼻子,就能传递信息。黄狗没多久,就把消息传遍村子。村人听说他们的侍御公回来了,都赶了过来。他们一见活的江景防就点香祭拜。高二立马阻止了他们。对着活人烧香,活人也会被咒死的。

  这也不能怪他们,他们已养成了习惯。前年江景防冒死沉籍,引发皇帝关注,特派王方贽下了一趟江南。王方贽沿着浙水,走访越州、杭州、睦州、衢州,包括江景防的原籍地实地调查,他左眼见丰年,右眼见饥戹,江南早已失血。不久,朝廷永久减免了江南各州的田赋。土人感念江景防和王方贽的恩德,就给两人建了生祠,塑了泥像,日日焚香供养。

  江景防有些惶恐,他觉得自己没资格被人用香火供着。村人解释,给他和王方贽建的生祠不止一处。听说眼下,也有人筹备给末代国王钱俶建生祠。江景防无奈了,民间的爱憎就这么简单粗暴。只是自己多年未归乡,模样大变,是谁把自己的泥像塑得如此相似呢?一根泥手指,还做出了一道血红的伤口。他举起左手凑到泥像前,两相一对比,左手,食指,第二节,伤口的位置与斜度完全一致。

  塑出这尊泥像的匠人,一定是跟自己接触过的某个熟人。他后背一阵发凉,感觉有人在暗处盯着。

  村人回忆,当初的雕塑匠是温州来的,来的不止一个。江景防好像明白了什么,心里有了些许的宽慰。看来,江南人氏对沉籍一事还是认可的。只是,身为大宋命官,私下沉籍总是欺君之罪,冒天下之大不韪了,不可以让后人推崇。

  他不愿意他的子孙后代常常提及沉籍之举,所以,他必须从根子上让人忘了此事。

  这尊泥像若真的有灵,那两只泥耳就会听到江景防的真身这么说:“赶紧撤掉泥像,除了王大人的。”这堆泥巴一听,暗自高兴,从此它不用天天打坐在此。供品那么香,它又够不着。它望着右边王方贽的泥像想,老王,不陪你了。既为泥土,不如归田。

  江景防解放了自己的泥像,又发出下一道指令:“凡我子孙,不准再提沉籍一事;得取功名也不可显彰。违者,为欺罔之罪。”这些话,也许几百年后,就成了江氏谱牒里韬光养晦的祖训了。


今日常山 人文常山 00004 沉籍记(五) 2022-11-05 2 2022年11月05日 星期六