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简媜的《渔父》里追寻遗世独立的父爱温情
林志贞
《渔父》一文,是简媜对父亲的追忆。与《渔父》的初次谋面,应该是许多年前的光景。触动于文字间那份小心翼翼又回肠荡气的父女深情。于是,印象深刻。一句“父亲,你想过我吗?”引出通篇。无庸置疑,父亲应该是有想过的,在他的生前。初孕的母亲,在井边搓洗衣服时,会不期然从父亲换下的大长裤口袋里掏出一袋酸梅或者腌李。这是初为人父的男子,对尚未谋面孩子的期待。尽管父亲也是一枚大刺刺的庄稼汉,却不妨碍他的心细。及至年少,女儿眼里的父亲始终是忙碌的,也是严厉的,她说:“我惧怕你却又希望接近你。” 所以,每日黄昏,嬉戏于田埂野外的女儿,当听到村舍里响起那唯一的机车声,就知道,父亲回来了。于是,抄小路从后院飞奔回家,换下脏衣服塞于墙角,然后站在门槛边,偷听门外父亲与阿嬷的对话,再然后伺机一脸惺忪地现身,告诉阿嬷与父亲:“我在眠床上困。”父亲没有正眼看她,只顾解下机车后座的大竹筐,然后吩咐道:“老大,提去井边洗。”一声“老大”,她便知父亲原谅了的她撒谎。于是,提着一座海洋与一山果园听令而去,心情如鱼跃。“老大”,是父亲对她打小的称呼,为什么这样称呼?她却始终无法体会父亲的原始心意,只能在心里猜想,这或许是单传的父亲在悄悄弥补心中对男丁的愿望?不过,她也习惯父亲这样子唤自己。
迟归的夜晚,待阿姆热好汤饭,父亲会去唤醒熟睡的女儿,因他知道老大喜欢吃刺身。而她,其实只是在装睡。唤起女儿,父亲又会装着很威严的样子走出房门,好像仁至义尽一般。但是,那份小心翼翼深沉内敛的父爱,女儿还是感受到了。父亲摇着熟睡中女儿的肩头,手劲既有力又温和,仿佛带着一丁点怕犯错的小心。岁月渐长,一方成长,必然伴随一方的衰老。昔日父亲褓抱中那个好哭的红婴,已摇身变为中学女生,个子也与父亲等高。父亲却不复过去的威严,他甚至略有拘谨和腼腆。秋日龟裂的稻田里,在无边的稻浪间,父女二人以手中镰刀进行了一场悄无声息的、暗潮汹涌的、你追我赶的输赢之战。“父亲以一刈双棵的掌势一路前进,势如破竹;而我以同样的方式险进,父亲追赶的镰声,响在我的足踝旁、眉睫间、汗路中、心鼓上。而我决心要赢。因为,胜过自己的父亲,似乎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。”彼时,父亲尚可以在女儿面前端着架子的时刻,也仅是醉卧沙发时的喊话:“老——大,帮——我脱鞋——”。那声音沙哑而又透露着一丝不甘下风的无奈挑战。也就在这一刻,身为女儿的我,突然体会到了父亲对自己的原始情感:畏惧的、征服性的,并且捎带着命运的悲感。父亲始终是家里的天,他吐出的烟柱擎着天空。但是这样的父亲,也有酒醉失态之刻,眼瞅着父亲把酒腥肉馊连同坛底心事一起吐在木板上草席间时,女儿不禁在心底动念:“要这样的阿爸做什么?”可是,逝水如斯,父亲真的是一去不复返了。一语成谶的悲痛,该是怎样的肝肠寸断!躺卧的父亲如酣眠的稚子,如腼腆的人夫,如庄严的人父,也从此不再衰老。泪眼相看,女儿知道,父亲终究还是原谅了自己。那夜的崩溃绝弃,原是孺子深深爱恋人父的无心。拉起父亲垂下的左掌,将它含在自己温热的手掌之中摩挲着,抚摸着父亲掌肉上的厚茧、跟父亲互勾指头。这是父女间的三世,三世不舍的牵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