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斗稻谷(三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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台湾武烈士祠奉祀的牌位,殉难日期有差错 未完待续…… |
作者 马朝虎 口述 姚康玉
毕业典礼上,时任武冈分校主任的李明灏将军发表了激情澎湃的赠言:“你们是二分校的学生,毕业后就要为二分校争光,希望你们分发到部队后,要练就百发百中的技能,一枪消灭一个敌人,进而夺取抗战的胜利。”
父亲站起来带头鼓起了掌,一枪消灭一个敌人,太过瘾了,这才是军人的本色。
令父亲感到遗憾的是,他没有被分配到前线连队,去国民党第19师当了一名参谋干事,协助参谋主任完成指挥、训练和情报收集整理等工作。
当一名文职军人,出不了汗,也流不了血,安稳倒是安稳的,可这不是父亲当兵的目的,他想跟日本鬼子在战场上相见,白刀子进,红刀子出,不是你死,就是我活。父亲一次次要求下到连队,不要官职,当一名普通士兵也行。
参谋主任非常欣赏父亲,有意把他留在身边好好培养,以后肯定是一名足智多谋、骁勇善战的指挥官。
普通士兵好招,优秀的指挥官难找。参谋主任生气了,把父亲叫去狠狠地训了一顿:“国家花大钱教会你打仗,不是让你跟一般士兵去当炮灰的,是让你懂得怎么带领士兵打仗的。好的士兵顶多杀死几个十几个日本鬼子,好的指挥官能打一场又一场胜仗。”
当兵不打仗,还算个什么?父亲还是想不通。
但是,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,父亲只好不咸不淡地干着这个参谋干事。
一直没有收到家里的回信,父亲心里清楚,固执的祖父还没有原谅自己的不辞而别。
离家已经3年了,父亲还是挺想念家人的。可部队转战东西南北,从没有消停过。离家最近的一次,是参加浙赣会战,19师奉命开赴江西上饶的沙溪,担负铁路沿线的守备任务。
沙溪离老家不到80公里路,父亲本以为,国军兵力远超日军,等打败他们,就可以回到家里,跪在祖父面前陪罪。
但这场战打得窝囊,日军攻下了衢州。这个时候,父亲随部队转防到江西的资溪,再开拔到福建长汀。日本鬼子扫荡到我们村子里,杀害13名村民的事情,父亲不知道。
父亲还不知道的是,从这一天开始,祖父已经原谅了他,并支持他打日本鬼子了。
这一天晚上,祖父吩咐母亲把父亲几年来寄回来的信都交给他。祖父读书不多,信上的字不识几个,他用长满老茧的手慢慢地抚摸信纸,发出沙沙的声响,我都有些担心会把信纸勾破。
祖父又从信纸上抬起头来,对母亲说:“还有一样东西怎么不给我看?”母亲一时没有恍过神来,祖父用手指在半空中划了个方块。
母亲脸一红,明白过来,是父亲寄回来的一张照片。这张照片里我看过,一位男子穿一身笔挺的军官服,眼光很有神地看向远处,威风凛凛的。母亲经常偷偷地拿出来瞄上一眼,又塞到抽屉的最里面。
想不到,祖父知道照片的事情。
祖父端详着照片中的儿子,眼睛都不眨一下,说:“他像我。”
祖母和母亲只敢偷偷地抿嘴一笑,大家都知道,父亲更像祖母。
父亲的这张照片,家里人拿它当宝贝。
这年的秋天,父亲回来了。那天,我和哥哥从外面玩回来,看到一个穿军装的男子看着我们笑。
这个人我们似曾相识。
“你们快叫爸爸。”母亲对我和哥哥说。
这次,父亲是回来探亲的。1942年的10月,第19师移驻湖南浏阳,有了一段较长时间的休整,征得上级同意,父亲回乡探亲了。
村庄还没有从被日本鬼子的虏掠里缓过气来,田地里的晚稻都没人种,荒草长到半人多高。
一天,父亲买了一些香纸,带着我和哥哥去血泪坑祭奠,这13个被日本鬼子杀死的全是父亲熟悉的街坊邻居。水坑边的人越聚越多,有人嘤嘤地哭起来,后来,哭声连成了一片。
小孩毕竟是小孩,很快,我就和哥哥就跟父亲亲得不行,整日都缠着他。父亲把村子里的孩子组织起来练正步走,让我们排成队,上身挺直,两腿绷直,两臂高摆,目光前视齐步往前走。
队列是由矮到高排的,可我和哥哥一定要排在队伍的最前头,排在最前头威风。
父亲在家住了10来天,就要返回部队了。我们一家人全都站在门口看着父亲走远。我要追上去,被祖父有力的手紧紧地抓住。
走到村道的拐角处,父亲回头望了一眼,笑了一笑,牙齿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白光。
那天,跟父亲一起离开老家,去到部队上的还有一位名叫林高山的青年。
林高山和父亲同一个村,从小一块儿长大,两个人形影不离,是父亲的小跟帮,他也非常希望跟父亲一样参军打鬼子。部队正在招收兵员,父亲就把他带上了,在国军第19师55团当了一名士兵。
要不是林高山,父亲部队里的很多事情,还有在常德会战中是怎么牺牲的,我们就一无所知了。
收到父亲从部队上寄回来的信,成了全家人最快乐和最盼望的事情。从这些信里,家里人知道父亲在做些什么,还有一点大家不愿说出来,能收到信,说明他还活着。
有打鬼子的父亲,村里人都高看我们一眼。
我们一帮小孩经常在一起玩正步走,他们都让我和哥哥排在队伍的最前头,玩打仗的游戏,也是让我和哥哥当首领。
祖父的豆腐作坊被日本鬼子烧掉后,家里变得一贫如洗,重新租了一块地,开始在土里刨食,农活忙不过来时,不用吱声,邻居们就会来帮工,连口茶水都不喝。
但从1943年11月份以后,家里就没有收到过父亲的信件了。每次看到邮差,祖父都要拦住他问来问去,还去翻找邮差的邮袋,怕信件被遗漏。邮差看到祖父都有点烦了。
一家人心里很不踏实,祖父在路上走着走着,经常想不起来自己想干什么。母亲缝衣服时,手指老是被扎出血。一家人从来不谈论,为什么这么长时间没有父亲的信息。
1944年3月底的一天,油菜花开在不远的田野里,蜜蜂在花枝上飞来飞去采蜜,风一吹,油菜花的香气很刺鼻,我一直都嗅不惯油菜花香。
母亲不准8岁的哥哥和7岁的我到田野里去玩。“油菜花黄,野狗发狂”,她担心我们被到处游荡的疯狗咬伤。
我和哥哥只好在家门口玩泥巴,而母亲在厨房里铡猪草。
这时,几个村子里的男孩跑来,上气不接下气地说:“有人找你们家来了。”
我们的村子不大,外地人来村里找人,都会在村口问路。几个男孩得到消息,就先跑来报告了。
我和哥哥推掉泥巴站起来,母亲也放下铡刀,靠着门框上,祖父祖母从屋子里走出来,一起望着通往家门口的路。
春日阳光明媚,一群人行走在路上,鞋尖踢起泥土,粉尘扬在空中。他们有的空着手,有的挑着箩筐。他们越走越近,后面跟着一群村子里的大人小孩。
来的是七八个人,有穿军装的,有当地乡政府的,他们个个都面色凝重,把一份阵亡证明递到母亲手里,还有24斗稻谷作为抚恤。
父亲拿他的生命,换来的是一张纸和24斗稻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