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良
提起父亲,我的内心充满无限的伤感,不只是因为从小失去父爱,更由于父亲是在劳碌中匆忙走过短暂的人生之路。
印象中的父亲,平头、圆脸、皮肤黝黑,身高勉强一米六,被乡亲们送了个绰号———“劳碌矮子”; 一双粗糙的手长满老茧,说起话来声音如牛吼,由于大字不识一个,生性直率,说话经常伤人自尊;喜欢吸旱烟,一根尺把见长的竹烟筒上别着一个黑乎乎的烟袋,里面装满土制的金黄色烟丝……
我家祖辈生活清贫,解放前靠租地主的山地种杂粮和帮富人家打长工度日。父亲八九岁时,爷爷便带他跋山涉水到开化、淳安等地去租山种玉米了,长年累月吃住在山上,风餐露宿,吃的是玉米糊、薯条以及各种野菜。年景差时,辛辛苦苦一年干下来,除了交租,挑回家只有一二百斤玉米。然而,正是这种日子,铸就了父亲从小就不怕苦难的精神。
人民公社合作化时期,父亲已经是生产队里的骨干。因生性本分忠厚,队长吩咐什么他就做什么,从不斤斤计较,累活、重活、脏活总是抢着干,有时还“傻”得十分可怜。
老屋背有一棵百年大枫树,枝繁叶茂,由于生长在斜坡上,乡亲们担忧刮大风时树倒压农房、伤到人,生产队决定要砍掉这棵大树。然而,全队一百多个社员望着那棵大树谁也不肯爬上去剔枝丫,因为大伙认为树大有神,不好冒犯,否则会惹祸上身。队长把目光移向了老实巴交的父亲。见此情景,父亲也没多想,搬来长梯子,在众目睽睽之下又当了一回“英雄”。后来,队长破天荒奖励给父亲一斤酱油、一筒麻沙月饼。那天,父亲格外兴奋,当我们姐弟四人分享着他的成果时,母亲却在一旁狠狠地数落起父亲。父亲没有理会她,只留下了一句:“集体的活儿总得有人干吧。”
在生产队里,父亲是社员们公认的犁、耙能手。那个年代,生产队出工都规定时间,集中出发,每个劳动力干什么农活,由队长当场安排好。晚上大伙都会去记账员家里登记工分,队长则利用这个时机点评出工生产情况,少数出工又不出力的人会受到队长的批评和指责,严重的还会扣分处罚。当然,像父亲这样的干活能手,一天干下来可以挣到十分,有时队长还会视工作量另外加几分。
山里的农民淳朴、厚道,干农活争强好胜,互相攀比。或许是这样的民风铸就了父亲不一般的个性,甚至连上山打柴也养成挑剔、古板的习惯。父亲砍柴要选择光照充足的“阳山面”,这里生长的柴水分少,砍回家晒几天就可以烧。“阴山面”山上的柴就不一样了,因为日照时间短、水分重,他一般都不会去砍。要是打柴去卖,就会选择“阴山面”,柴禾有水分、值钱。不只是选择山面朝向,柴的品种也要挑选。如:映山红、枫树、山栗……这样的柴禾属于南方落叶灌木,做饭时好生火。那些如樟树、茶籽树之类的都不要,这样的柴比较难捆扎,背在肩膀上也是沉沉的。
砍柴如此,种菜也一样。父亲料理的菜园地里,看不到一株杂草,种的四季豆、黄瓜、白菜等总比别家的好。
父亲非常简朴,不喝酒,一件衣服打满了补丁,还舍不得换下,却与大姐夫、两个姑父和小舅舅一样抽烟。在那物质匮乏的年代,乡邻买不起纸烟,为了省钱大家都抽旱烟,不少农家的自留地里种起了一块块烟叶。
抽旱烟必须有烟杆。烟杆是采用山上挖来的材质较好的竹根精心加工,再花几角钱买一个土陶的烟杆斗,接在一起就是简易的旱烟杆了,讲究一点的还要装上一个烟杆嘴。父亲的那根烟杆一尺多长,沾满油污的黑烟袋子总是用布线掉在烟杆上,里面装满了金黄色的烟丝。
地里的农活很多,父亲总是每天日出而作,日落而息。无论上山还是下地,甚至到门前的小河里去挑水,那烟杆总是不离身。也不管有多苦多累,父亲却从不表现出来,抽旱烟成了他消除疲劳,减轻压力的一种方式。在家里,父亲与大姐夫总是坐在一起抽旱烟,用最传统的悠闲轻松的方式商量着家务事。记得好多个年头的正月里,家在下徐村的大姑父和坝头自然村的小姑父来我家拜年时,都会带上几包上等烟丝来“孝敬”父亲。
利用出工前和收工后干“私有制”,是父亲勤俭持家的一贯做派,且从不让我们做子女的干重活,即使他上山砍柴晚归,两个姐姐去路上帮他分挑一些,往往也会遭到父亲善意的责备:“小孩子不在家多写写字,跑来为我挑什么柴?”朴实的话语里流露出父亲对我们的殷切期望。
一九七四年八月的一天,父亲带我从三十公里路外的二姐家做客回来。快走到宋畈时,我在路上捡到八角钱,说不出有多开心,以为父亲会带我坐汽车回家了。那时,车费只要几角钱。没想到父亲却说:“孩子,这钱可以替你交一个学期的学费,也可以买十多斤盐,咱们节约点还是走路吧,你走不动时,爸爸背你。”后来,父子俩硬是花了整整一天时间坚持步行到家。
一九七六年秋的一天,对我们一家来说是最悲痛的日子,父亲带着劳累,带着疾病,带着遗憾匆匆地走完了他五十六年的生命历程。那年,我才十岁。
如今,父亲离开我们已有四十二年了,但他不畏苦累、勤劳朴实的品格,却始终激励着我在不同岗位上拼搏进取。
愿他在芙蓉老家的天际里,长眠安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