二十四斗稻谷(七)
作者 马朝虎 口述 姚康玉
回到养父母家,我被好好地训了一顿,说我养不熟。
这时候,我怪父亲了,要是他不去打日本鬼子,就不会牺牲,我就不会过这样的苦日子。
两年后,养父母把我给退了回去,养父患了病,也没有能力养活我了。
回去的那天,我装作很伤心,其实开心得不得了。晚上,我们母子3人又在一起吃饭了,吃的是玉米糊配咸菜,我和哥哥不时地看一眼对方,扒一口玉米糊,吃一口咸菜,然后嘿嘿一笑。
祖父当年开豆腐作坊时,晚上家里点的是豆油灯,现在条件差,点的是煤油灯,为了省油,灯芯捻得细细的,稍有风漏进来,灯火就熄灭。
我对母亲说:“以后我天天去拣乌桕籽换蜡烛点灯,我不怕毛毛虫了。”
我知道,母亲再也不会把我送人了。一家人在一起,苦就苦一点,熬熬就会过去。
孤儿寡母日子过得艰难,有人好心劝母亲招个男人上门帮衬帮衬。母亲拿起扫帚,像扫垃圾一样把人往门外赶:“呸呸呸。”让人下不了台面。
以后就没有人提这事了,母亲咬紧牙关硬挺着,终生守寡。
共产党打败了国民党,新中国成立了。
家里分到了田分到了地,我和哥哥已算得上是半个劳动力,生活有了起色。逢年过节,能割上几两猪肉,让嘴巴沾点荤腥。
不知道是哪一天,母亲把父亲的那张军官照偷偷地收了起来。
父亲的这张照片,母亲当作宝贝,请人做了个相框,挂在屋子最显眼的地方,有邻居来串门,一眼就能看见。
尽管父亲是打日本鬼子牺牲的,可他国民党军官的身份变不了。母亲预感到什么,林高山也很少来家里走动了。父亲不再是我们的荣耀,变成了我们想要隐藏的疤痕。
乡亲们朴实,后来的政治运动接连不断,有人被打成地、富、反、坏、右,受到镇压和批斗,见我们过得苦哈哈,还没他们好,就没有动我们。
乡村小老百姓的日子,全在柴米油盐里面。时间一长,父亲的影子慢慢地远去了模糊了。
哥哥娶了妻,我也嫁到了外村,生儿育女,养家糊口。母亲也老了。
侄女18岁那年,去县城拍了一张照片,女孩子爱美,不知她是怎么从箱底找到嵌有她爷爷军装照的相框的,她把爷爷的照片揭下来,放上了自己的照片挂在墙壁上。
侄女不知道这张照片对她奶奶是那么的重要。
知道这件事情,是十几天后了,母亲问侄女原先的照片哪里去了,侄女也一时想不起放在何处。
母亲就跟掉了魂一样,翻遍了家里的角角落落,连后来走到外面,旮旮旯旯也仔细看过去。照片最终没找到,母亲叹口气说:“我连这点念想都没有了。”
侄女追悔莫及。
1976年,我儿子体检合格,去部队里当兵。一人参军,全家光荣,我高兴,母亲也高兴。儿子是农村户口,那个年代,要想跳出农门吃上商品粮,只有上大学,或者当兵提干。
儿子在部队里要求上进,表现积极。机会来了,当兵的第二年,团里要送他去南京机要学校读书,毕业后就是机要员,排级干部,以后转业就能分配工作。
后来,去南京机要学校深造的是另一位战友,儿子去问团政委。政委说,团部发外调函给球川公社调查他的家庭社会关系,得知外祖父曾经是国民党的军官,政审未能通过,把名额给了别人。
我连续多日吃不下睡不着,人瘦了一大圈,我能不责怪父亲吗?我们没有享过他一天的福,他把子孙后代都给耽误了。
母亲再也没有主动在我面前提起父亲。我心里很难受,当子女的,谁会真正责怪自己的父亲?
1993年秋天,母亲生命的灯油耗尽了,她躺在床上,目光定定地看着一个地方。有人说,临终的人,眼前会出现一幅图画,是未了的心愿。我就朝这个方向看出去,是窗户,窗户的外边,是一片天空。
母亲去世的那天,下过一阵雨,又出了太阳,从窗户看出去,天空里有一道彩虹。
母亲把我招到跟前,说:“我要找你爸爸去了,我80岁,一个老太太,你爸爸才28岁,一个青年军官,我怕配不上他哩。”
母亲的脸上露出难为情的样子。
每到清明节,我带着儿孙去给母亲扫墓,觉得还是少点什么,就是不能给父亲烧一把香、祭一杯酒。
我今年都85岁了,在世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,一些事情在我手上可能完成不了了。
最近我听儿孙辈们说,他们查询到父亲的牌位,奉祀在台湾一个叫武烈士祠的地方。我老了,走不动了,有些事情得靠他们去完成。
他们正在开具有关证明,准备等疫情好转后,找机会前往湖南,去父亲打仗牺牲的地方,抓一把泥土回来,撒在母亲的坟前。他们还要去台湾武烈士祠,把父亲的英灵带回来。
打日本鬼子的父亲不能白死,儿孙应该以他为骄傲,永远记住他。
全文完结